胭 脂 1 每次到屏东去看妈妈,还没到时先给她电话: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 2 她愉快的声音传来: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,可是我知道你是我喜欢的人。” 3 “猜对了,”我说,“我是你的女儿,我是。” 4 “啊,”她说,带着很浓的浙江乡音,“你在哪里?” 5 带她去“”做脚底按摩,带她去美容院洗头,带她到菜市场买菜,带她到田野上去 看鹭鸶,带她到药房去买老人营养品,带她去买棉质内衣,带她去买鞋子买乳液买最大号的指 甲刀。我牵着她的手在马路上并肩共行的景象,在这当街懒睡的安静小镇上就成为人们 记得的本村风景。 6 见时容易别时难,离开她,是个复杂的工程。离开前二十四小时,就得先启动心理辅导。 我轻快地说:“妈,明天就要走啦。”她也许正用空蒙蒙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天,这时马上把脸转过 来,慌张地看着我:“要走了? 怎么要走呢?” 7 我保持声音的愉悦:“要上班,不然老板不要我啦。” 8 她垂下眼睛,是那种被打败的神情,两手交握,放在膝上,像个听话的小学生。跟“上 班”,是不能对抗的,她也知道。她低声自言自语:“喔,要上班。” 9 “来,”我拉起她的手,“坐下,我帮你擦指甲油。” 10 买了很多不同颜色的指甲油,专门用来跟她消磨卧房里的时光。她坐在床沿,顺从地伸 出手来,我开始给她的指甲上色,一片一片慢慢上,每一片指甲上两层。她手背上的皮,抓起来 一大把,是一层极薄的人皮,皱纹,像蛇蜕掉弃置的干皮。我把新西兰带回来的绵羊油倒 在手心上,轻轻揉搓这双曾经劳碌不堪、青筋暴露而今灯尽油枯的手。 ? 手指甲,开始涂脚趾甲。脚趾甲有点灰趾甲症状,硬厚得像岩石。把她的脚放进热 水盆里———她缩起脚,说:“烫。”我说:“一点也不,慢慢来。”浸泡五分钟后,脚趾甲稍微松软了, 再涂色。选了艳丽的桃红,小心翼翼地点在她石灰般的脚趾甲上。 ? 我认真而细致地“摆布”她,她静静地任我“摆布”。我们没法交谈,但是,我已经认识到, 谁说交谈是唯一的相处方式呢? 还有什么,比这胭脂阵的“摆布”更适合母女来玩? 只要我在, 她脸上就有一种安心的平静。更何况,胭脂阵是有配乐的。我放上周璇的,我们从《夜上 海》一直听到《凤凰于飞》《印》和《永远的微笑》。 ? 她所有的手指甲和脚趾甲,轮到我自己。黄昏了,淡淡的阳光把窗帘的轮廓投射在 地板上。“你看,”我拿出十种颜色,每一只指甲涂一个不同的颜色,从绯红到紫黑。她不说话, 就坐在那床沿,看着我涂自己的指甲,从一个指头到另一个指头。 ? 每次从屏东回到台北,朋友总是惊讶:“嗄? 你涂指甲油?” ? 指甲油玩完了,空气里指甲油的气味。我说:“明天,明天我要走了。要上班。”她有 点茫然:“要走了? 怎么要走了? 那———我怎么办? 我也要走啊。”把她拉到梳妆镜前,拿出口 红:“你跟哥哥住啊,你走了他要伤心的。来,我帮你化妆。”她一瞬间就忘了我要走的事,对着 镜子做出矜持的姿态:“我啊,老太婆了,化什么妆哩。” ? 可是她开始看着镜中的自己,拿起梳子,梳自己的头发。她曾经是个多么耽溺于美的女 人啊。六十五岁的时候,突然去纹了眉和眼线,七十岁的时候,还问我她该不该去隆鼻。多少 次,她和我一起站在梳妆镜前,她说:“女儿,你要化妆。女人,就是要漂亮。” ? 现在,她的手臂布满了黑斑,黑斑在干枯的衰老的皮肤上,像蜕下的蛇皮。我帮她擦了 口红,说:“来,抿一抿。”她抿了抿唇。我帮她上了腮红。在她纹过的眉上,又画上一道弯弯 淡眉。? “你看,”我搂着她,面对着大镜,“冬英多漂亮啊。”? 她惊讶:“咦,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?” ? “我是你的女儿嘛。”我环抱着她瘦弱的肩膀,对着镜子里的人,说,“妈,你看你多漂亮。 我明天要走喔,要上班,不能不去的,但马上会回来看你。” . 文章第 14 段“每次从屏东回到台北,朋友总是惊讶:‘嗄? 你涂指甲油?’”在文中有何作用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