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东京的客店里,一天早晨,辟头就看见一条从中国来的电报,大概是:“安徽巡抚恩铭被JoShikiRin刺杀,刺客就擒。”大家一怔之后,便研究这刺客是谁。 这是,他留学回国之后,在做安徽候补道,办着巡警事物,正合于刺杀巡抚的地位。不久,姑娘在绍兴被杀的消息也传来了,是被挖了心,给恩铭的亲兵炒食净尽。人心很愤怒。 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,吊烈士,骂满洲;此后便有人主张打电报到北京,痛斥满政府的无人道。会众即刻分成两派:一派要发电,一派不要发。我是主张发电的,但当我说出之后,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着起来: “杀的杀掉了,死的死掉了,还发什么屁电报呢。” 这是一个高大身材,长头发,眼球黑少的人,看人总象在渺视。他蹲在席子上,我发言大抵就反对;我早觉得奇怪,注意着他的了,到这打听到,他叫,是的学生。 我非常愤怒了,觉得他简直不是人,自己的先生被杀了,一个电报还害怕,坚执地主张要发电,同他争起来。 从此我总觉得这离奇,而且很可恶。天下可恶的人,当初以为是,这知道还在其次;第一倒是。中国不革命则已,要革命,首先就必须将除去。 然而这意见后来似乎逐渐淡薄,到底忘却了,我们从此也没有再见面。直到革命的前一年,我在故乡做教员,大概是春末时候罢,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见了一个人,互视了不过两三秒钟,我们便同时说:—— “哦哦,你是!” “哦哦,你是!” 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,是互相的嘲笑和悲良。他眼睛还是那样,然而奇怪,只这几年,头上却有了白发了,但也许本来就有,我先前没有留心到。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,破布鞋,显得很。自己的经历来,他说他后来没有了学费,不能再留学,便回来了。回到故乡之后,又受着轻蔑,排斥,迫害,几乎无地可容。现在是躲在乡下,教着几个小学生糊口。但因为有时觉得很气闷,所以也趁了航船进城来。 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,于是我们便喝酒。从此他每一进城,必定来访我,非常了。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,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。 到冬初,我们的景况更拮据了,然而还喝酒,讲笑话。忽然是武昌起义,接着是绍兴光复。第二天爱农就上城来,戴着农夫常用的毡帽,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。 “,我们今天不喝酒了。我要去看看光复的绍兴。我们同去。”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,满眼是白旗。然而貌虽如此,内骨子是依旧的,因为还是几个旧乡绅所组织的军政府,什么铁路股东是行政司长,掌柜是军械司长......在衙门里的人物,穿布衣来的,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,天气还并不冷。 我从南京移到北京的时候,爱农的学监也被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。他又成了革命前的爱农。我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,这是他非常希望的,然而没有机会。他后来也时时给我信,景况愈困穷,言辞也愈凄苦。不久,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,说他已经掉在,淹死了。 我疑心他是自杀。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,不容易淹死的。 夜间独坐在会馆里,十分悲凉,做了四首诗,现在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,起首四句是:“把酒论天下,先生小酒人,大圜犹酩酊,微醉合沉沦。”中间忘掉两句,末了是“旧朋云散尽,等轻尘。” 后来我回故乡去,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。一天,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看戏,回来已过夜半,又是大风雨,他醉着,却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。大家劝阻他,也不听,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。但他掉下去了,虽然能浮水,却从此不起来。 第二天打捞尸体,是在里找到的,直立着。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