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4 年,是甲午海战 100 周年,先生打春天起就想写文章纪念它。有一次我去看她,一见面她就说:“我要写一部大作品!” 说这话的时候,她表情很严肃,绝不是在说笑话。我着实大吃一惊。她这些年,是不写长文的。她的文章一篇赛着一篇短,差不多都是千字文,最短的不过才五十几个字。写短文是她近年的一种文学主张,她主张文章要精练,要短小,绝不说废话,没有虚词,要干巴利落脆。 这次,居然要有“大作品”,这还了得! 先生说她要写甲午海战。现在知道甲午海战实况的人已经很少了,她说她知道得相当多,是她的父亲告诉她的,是她父辈那些海军将领朋友告诉她的,而他们都是甲午海战的参加者,连她的母亲也是甲午海战的间接受害者。 先生开始细心而又热情地准备创作这部大作品。我看见她桌子上放着好几部不同的中国海军史,的。她还请海军司令部派人来她家。她详细地向这些前来的海军军官询问有的情况,以前的和现在的,诸如现在海军有没有上将,有没有巡洋舰。军官们很惊讶,怎么会对海军这么熟。老太太笑眯眯地说:“我最爱海军。我是在水兵中长大的。” 可是,先生竟没有写成,不是因为生病,而是因为哭。 每次提笔,她便大哭。 哭得完全不能写。 一边哭,一边说:“气死我了!气死我了!真可恨!真可恨!”她是说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真可恨。 我领略过几次先生的哭。 那是一种真正的先生的哭。 那是一种真正的大哭,很吓人。双手捂着脸,号啕大哭,声泪俱下,荡气回肠,毫不掩饰,不管当着什么人,来势极猛,像火山爆发,是一种最真挚的感情的流露。 我从此知道什么叫豪恸大悲。 暑天八月,我又去看她。她的家人悄悄告诉我,她清晨又曾大哭,只缘想写甲午战争,竟不能提笔,完全没法写下去。我愕然,深深地被她的深仇大恨所感动。 以后,先生病倒,住了院。 一部大作品,就这样没能写成,实在可惜了。不敢说,它必是杰作,但以先生态度的真诚、思想的敏锐、文笔的清晰,它肯定会是一部心血凝结成的作品,字字得出血和泪来。有深仇有大恨必有大情,这是能出佳作的基础。 十年前,文藻先生病逝时,来了许多吊唁的友人和学生,先生当着人没有落过泪。谁都知道,她和先生是模范恩爱夫妻,她把泪藏在心里,坦然度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,后来写成一篇纪念长文,文字却非常活跃,还写了大量先生的笑话。可见,她并不有泪轻弹。 先生的豪恸为了可爱的朋友,为了多难的中国,为了民族遭遇的屈辱和劫祸,多少次了,都是这样。她是一位真人,坦诚而透明,她落的泪,就是她的诗,一种最激烈、最博大、最无私、最奔放、最抒情的诗,字字都厉害,铿锵有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