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珍走后,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,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,一看到她样子,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。倒是她常对我说: “家珍是你的女人,不是别人的,谁也抢不走。” 我听了这话,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,我还能说什么呢?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。到了晚上,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,一会儿恨这个,一会恨那个,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。夜里想得太多,白天就头疼,整日无精打采,好在有,常拉着我的手问我: “爹,一张桌子有四个角,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?”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去听来的,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,高兴得格格乱笑,她说: “错啦,还剩五个角。” 听了的话,我想笑却笑不出来,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,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,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,我就对说: “等你娘回来了,就会有五个角了。”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,我娘就常常领着去挖野菜,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,她走得还没有快。她头发了,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力活。 看着我娘拉着看一步走一步,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掉出来了。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,我得养活我娘和。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,开个小铺子。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,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,人上了年纪都这样,都不愿动地方。我就对娘说: “如今屋子和地都是的了,家这里跟别处也一样。” 我娘听了这话,过了半晌才说: “你爹的坟还在这里。”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,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。 成了这里的地主,常常穿着丝绸衣衫,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,神气得很。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,有时骂看着不顺眼的佃户咧着嘴,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,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。 遇到我还算客气,常笑嘻嘻地说: “,到我家来喝壶茶吧。” 我一直没去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,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,如今那屋子是的家,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。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,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。那天我去找时,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,两条腿搁在凳子上,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,看到我走进来,咧嘴笑道: “是,自己找把凳子坐吧。”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,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。我坐下后说: “,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?” 我还没说不是,他就往下说道: “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,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穷,我啊,只能救你的急,不会救你的穷。” 我点点头说:“我想租几亩田。” 听后笑眯眯地问: “你要租几亩?” 我说:“租五亩。” “五亩?”眉毛往上吊了吊,问:“你这身体能行吗?” 我说:“练练就行了。” 他想一想说:“我们是老相识了,我给你五亩好田。” 还是讲点交情的,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。我一个人种五亩地,差点没累死。我从没干过农活,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,别说有多慢了。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,到了天黑,只要有月光,我还要下地。庄稼得赶上季节,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。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,就是的租粮也交不起。俗话说是笨鸟先飞,我还得笨鸟多飞。 我娘心疼我,也跟着我下地干活,她一大把年纪了,脚又不方便,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,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。我对她说: “娘,你赶紧回去吧。” 我娘摇摇头说:“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。” 我说:“你要是累成病,只手都没了,我还得照料你。” 我娘听了这话,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,和呆在一起。是天天坐在田埂上陪我,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,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,我哪知道是什么花,就说: “问你奶奶去。” 我娘坐到田埂上,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: “留神别砍了脚。” 我用镰刀时,她更不放心,时时说: “,别把手割破了。”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,活太多,我得快干,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。手脚一出血,可把我娘心疼坏了,扭着小脚跑过来,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,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,一说得说半晌,我还不能回嘴,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。 我娘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,不光是长庄稼,还能治病。那么多年下来,我身上那儿弄破了,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。我娘说得对,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,那可是治百病的。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,就不会去乱想了。租了的田以后,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,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。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,我心里反倒踏实了。我想着我们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,照我这么干下去,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,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。 从那以后,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,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的布,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,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,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。前几天村里的死了,是我家从前的佃户,比我大两岁,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,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,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。我啊,对不起的一片好心,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,那个难受啊,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。 那么过了三个来月,长根来了,就是我家的雇工。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,我娘和坐在田埂上。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,破衣褴衫地走过来,手里挎着那个包裹,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,他成了个叫花子。是先看到他,站起来叫着他喊: “长根,长根。”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长根,赶紧迎了上去,长根抹着眼泪说: “太太,我想少爷和,就回来看一眼。” 长根走到田间,看到我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,呜呜地哭,说道: “少爷,你怎么成这样子了。” 我输光家产以后,最苦的就是长根了。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,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。可我家一破落,他也只好离开,只能要饭过日子。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,我心里一阵发酸,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,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。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,我问长根: “你还好吧?” 长根擦擦眼睛说:“还好。” 我问:“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?” 长根摇摇头说:“我这么老了,谁家会雇我?” 听了这话,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。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,他还为我哭,说道: “少爷,你哪受得起这种苦。” 那天晚上,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。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,这样一 来日子会更苦,我对娘说: “苦也要把他留下,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。” 我娘点点头说:“长根这么好的心肠。” 第二天早晨,我对长根说: “长根,你一回来就好了,我正缺一个帮手,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。”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,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,他说: “少爷,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,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。”说就要走,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,他说: “你们别拦我了,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。” 长根那天走后,还来过一次,那次他给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,是他捡来的,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。长根那次走后,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。 我租了的田,就是他的佃户了,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他,得叫他,起先听我这么叫,总是摆摆手说: “,你我之间不必多礼。”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,我在地里干活时,他走过来说几句话。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,跟在后面捡稻穗,一摇一摆走过来,对我说: “,我收山啦,往后再也不去赌啦。赌场无赢家,我是见好就收,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。” 我向哈哈腰,恭敬地说: “是。” 指指,问道: “这是你的崽子吗?” 我又哈哈腰,说一声: “是,。” 我看到站在那里,手里拿着稻穗,直愣愣地盯着看,就赶紧对她说: “,快向行礼。” 也学我的样子向哈哈腰,说道: “是,。”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,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。家珍走后两个多月,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,说是生啦,生了个儿子出来,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。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: “有庆姓什么?” 那人说:“姓呀。” 那时我在田里,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,她话没说完,就擦起了眼泪。我一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,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,跑出了十来步,我不敢跑了,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,我丈人怕是连门槛都不让我跨进去。我就对娘说: “娘,你赶紧收拾收拾,去看看家珍她们。”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,可过了几天她也没动身,我又不好催她。按我们这里的习俗,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,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。我娘对我说: “有庆姓了,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。” 她又说:“家珍现在身体虚,还是呆在城里好。家珍要好好补一补。”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。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,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,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。 有庆闭着眼睛,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。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,手挽一个白花的包裹,漂漂亮亮地回来了。路两旁的油菜花开的金黄金黄,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。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,没有一下子走进去,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。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,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,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,身体闪闪发亮。我娘没有认出来是家珍,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。我娘问她: “是谁家的小姐,你找谁呀?”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,说道: “是我,我是家珍。” 当时我和在田里,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,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,声音像我娘,也有些不像,我问: “谁在喊?” 转过身去看一看说: “是奶奶。” 我直起身体,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,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。一看到她娘,撒腿跑了过去。我在水田里站着,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,她太使劲了,两只手撑在腿上,免得上面的身体掉到地上。跑得太快,在田埂上摇来晃去,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,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抱在一起。我这走上田埂,我娘还在喊,越走近她们,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。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,对她笑了笑。家珍站起来,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。我当时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。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,她对我说: “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,别人谁也抢不走的。” 家珍一回来,这个家就全了。我干活有了个帮手,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,这是家珍告诉我的,我自己倒是不觉得。我常对家珍说: “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。”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,细皮嫩肉的,看着她干粗活,我自然心疼。家珍听到我让她去歇一下,就高兴地笑起来,她说: “我不累。” 我娘,只要人活得高兴,就不怕穷。家珍脱掉了旗袍,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,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,还总是笑盈盈的。是个好孩子,我们从砖瓦的去住,她照样高高兴兴,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。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,再不到陪我,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。有庆苦呵,他姐姐还过了四、五年好日子,有庆才在城里呆了半年,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,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。 (节选自《活着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