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味 那时的和洞庭湖连绵一片,水域远比今天辽阔,将兵营扎在大湖四周、长江一线,以村为建制,一共十三村,我的故乡,该是这十三村之一。两千多年了,这里的老百姓世代流传下来的故事早已远离了当年的血战,但那些士兵当年留下的种子,还在这片土地上年复一年地播种。种什么,长什么,没有长不出的东西。哪怕最平常不过的萝卜、白菜、豌豆、辣椒、茄子......又总比别处的有味道,还有一种古怪的灵气。 我几十年走南闯北,山珍海味也品尝过不少,但那些既怪异又昂贵的家伙,实在不如家乡的萝卜、白菜好吃。我总觉得平常不过的东西,也藏着某些秘密。我能干的大娘是很懂得这里面的秘密的。她有一手祖传秘法,她把刚采摘回来的还带着露水的蔬菜、地里挖出来的还粘着新鲜泥土的萝卜,先洗净,然后进行巧妙的腌制,用荷叶包好放入坛中,又用湖中挖出来的密封,然后沉浸在湖水里,不让人间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把那些洗得特别干净的东西弄脏了。 我洞明而练达的大娘,一生都特别干净 。 当坛子入水后,经七七四十九天的泡制,它们已蕴含了这个大湖与生俱来的味道,然后在有阳光的清晨或有月光的夜晚,大娘仿佛在举行一个乡下女人虔诚的仪式,只只坛子被小心翼翼地打捞出水,揭开了,不见天日的坛中之物一旦接触风月,顷刻间,整个村庄都能闻到那弥漫四散的醇香,让你有一种换不过气来的感觉。那终于揭开了秘密的荷叶坛里,那深藏的菜蔬虽已腌过,泡过,却还是那样水灵灵的,脆生生的,如同依然生长着的鲜活生命,活色生香。而最鲜活的莫过于味道,大娘用两尺长的筷子把坛中的东西夹出来,慷慨地让村人一一品尝,好呷,好呷,啧,啧啧......一片咂嘴声,口水都香出来了。 听说,当年为了火烧赤壁向苦肉计,一身伤痕的将军吃什么都没味道,手下的军士想尽了办法,最后捧上了十三村酱菜,一下就把将军咬紧的牙关打开了,也就把一个伤痕累累的身体又养得英武剽悍起来...... 大捷之后,盟国军师在的陪同下来劳军,命十三村的每个兵营捧上酱菜以款待贵宾,和随从走过一村,尝过一村,好呷,好呷,啧,啧啧......一片咂嘴声,口水香出来了...... 我大娘吃了一辈子的萝卜白菜、坛子菜,没吃过龙肝凤髓、燕窝鱼翅,却一直活到了 98 岁。她走了,我觉得生活中从此就少了一种味道。大娘活着时,我每故乡,最后都是要带着大娘密封的坛坛罐罐上路的。现在,两只手空了,忽然就有了一种莫名的失落感。又可惜,我大娘的手绝活竞没有传下来,不是她不想传,而是这些年来,早已没有谁还有那样缓慢的耐性来年深日久的手艺。在故乡和怀念之间,又不知道还有多少老人像我大娘一样,最终也没找到肯学这泡制十三村酱菜的传人。 揪心哪,传了两千年的手艺,眼看着真的就要成为历史了。如今,烟火人间少了的不止是一种手艺、一种味道。在广袤的大地上,已经很难找到一个真正的自然村落了,只剩下了一些古老的村名和没有了乡土气息的村庄。对于我,或许只有关于故乡的记忆里,还在倔强地散发出与乡土有关的气味。 近日有客从家乡来,顺便给我捎来了两坛十三村老酱菜,还是荷叶坛,还是用泥巴密封得好好的。,一股奇异的香味袭击着我的鼻翼,好呷,好呷,啧,啧啧......两千年的乡味仿佛突然复活了,顷刻间全集中到我的舌尖上——我深深地感知了一种使人回味不已的乡村的滋味,浑身被奇妙的感觉所充满。 良久,我吐了一口气,轻轻叹了一声:是这味儿,真。 ( 选自《光明日报》 )